小酪鼠

【松岭鸦】冷霜(上)

我tmd是咕咕大王(卑)

 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,辛黎丝走了。穆恩一直都记得她:还没长齐羽翼的自己也曾吃过她手中的面包屑。她是个安静温和的女人,时常穿着亚麻织物,有着乌木般的秀发和透亮的黑眼珠――风雪交加的那个夜晚,它亲眼看着它们失去光芒。负责接生的女人忙碌着,喂她吞下滚烫的药汤,想要止住流血,可鲜红的液体还是不停地从她瘦削的大腿间涌出来,漫过纱布、毛毯和地板。穆恩瞧见了襁褓里的婴儿,圆圆的小脸上还粘着温热的血液。收生婆将他抱到床边,放进他母亲的怀里。

  “辛黎丝,看看吧。看看你的孩子。眼睛多像你啊。”

  她没有回答。炉火的光芒在她发灰的脸颊上跃动,却没能让这具躯体变得温暖。穆恩知道她再也听不见了。

  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啜泣,人们随即都痛哭起来,声音像荆棘般刺进它的身体,带来一阵奇异的痛楚,以及没来由的恐慌。穆恩振翅起飞,离开了小屋,窗外的风雪太过猛烈,甚至让羽毛覆上一层薄霜。它并不在乎,只是想把一切甩在身后,但哭声还是追着它。哪怕是在自己避风的巢穴里,它都能听见那些声音。

  翌日晌午,人们为辛黎丝举行葬礼。乌鸦们在身着黑衣的群众上方飞行,随着歌声发出哀悼的鸣叫。穆恩没有随它们前往,只是远远地停在树枝上,看棺木被混着积雪的土掩埋。刺痛的感觉又上来了。松岭的其他居民离开世间的时候,它也会感到难过,毕竟他们同为鸦神后人,身体里流的是一样的血液。谁不为亲人逝去而悲伤呢?但辛黎丝的死好像……带走了别的东西。究竟是什么,穆恩并不清楚。她还年轻,发丝尚未染白,本应陪伴孩子长大,而非在泥土下和祖辈一同沉眠。

  这不公平,它想。哀恸的哭声在耳边回荡,有些来自远处的人群,有些则属于昨夜的回忆。辛黎丝的脸庞出现在脑海里,仿佛礁石露出水面,带起一阵柔和的涟漪。她的嘴唇与面颊都是惨淡的青白色,可头发和眼睛却像生前一般漆黑透亮。乌鸦注视着这片只存在于它眼中的景象,口中几乎能尝到面包屑的滋味。鸦神为什么带走她?她也是松岭的居民,失去丈夫对她已然是个打击,凭什么还要受这等苦?

  人群逐渐散去,棺木早已埋入地下,而穆恩依然伫立枝头,直到归来的同伴们开始呼唤它的名字。它回过神来,才发现自己的脚爪已经深深陷进了树枝。它花了点时间从其中挣脱,和其他乌鸦一同飞回松林,途中有好几次险些撞上凸出的枝干。不过似乎没有谁注意到它的失常,夜晚也是照常在寂静里度过。

  那之后冬天便过去了。沙里恩山脉的积雪并未消融,空气中的温暖倒是明显起来。松岭的人们种下谷物,如往常一般祈求鸦神的护佑。乌鸦们也是如此。时光荏苒,从不停息的吻冬河照常奔流,穆恩的羽毛完全丰满,也终于能够承担起教导孩童的责任。辛黎丝的面容开始逐渐淡化――并不能说它忘记了她,只不过是很少去想职责以外的事情;那种失落的刺痛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。然而当冬天再次来临、孩子们在雪颂节上山接受指导的时候,它还是会想起在冬夜里永远沉睡的女人,还有她怀里的婴儿:那孩子也有漆黑的头发,黑曜石色的眼睛和他母亲一模一样。过去了这么久,他应该长大了吧?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他的教导者呢。它等着那一天到来。

  葬礼后的第九个雪颂节,穆恩和它的同胞在山上迎接新来的孩子们。男孩和女孩由父母或兄弟姐妹牵着走过山路,小小的脚印留在雪地上,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听起来仿佛雏鸟的鸣叫,即使在冷风里也十分清脆。穆恩随乌鸦们起飞,在空中观察下方的人们。它看见远处来了个金发的小姑娘,穿小花裙,蹦蹦跳跳的,跑了几步又停下――有几次它在飞越镇子上空的时候见过她,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。

  “快跟上呀!”她扭过头,带着笑意脆生生地喊,伸手拉过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人来。

  穆恩呼吸一滞。它注意到那是个男孩,黑色的头发在白茫茫的一片雪中很是明显。会不会是……辛黎丝的孩子?不一定,松岭又不是没有长着黑发的居民,只怕是自己错认了。它犹豫再三,漏过了不少孩子的面孔,最后还是决定飞过去瞧瞧。然而领头的乌鸦已经发出召集的长鸣,示意仪式开始,它不得不中途折返。

  总归是有机会见面的,他毕竟是受训的孩子之一,等他上前再分辨容貌也不迟。穆恩这样安慰自己,收翼落在枝头。伴随着乐器弹奏声,一位黑袍裹身的成年男子举着火把站到松树下,和领头的乌鸦共同主持仪式。孩子们收敛了声音,围成一圈站好,兴奋又紧张,年纪稍幼的还紧抓他人的手。长辈伫立在他们身后,小声哼着属于这个雪山小镇的古老曲子,为他们挡住冷风。

  仪式进行期间,穆恩又巡视了几遍人群,没有看见男孩的身影。它开始思考他会在何处,是否跟那姑娘一起――他们的关系看上去还不错,应该是邻舍,或者经常一同玩耍;倘若他真是辛黎丝的孩子,他母亲一定会因此感到高兴吧。它揣度着,连主持者的宣言都没听进去:对它来说,仪式的内容实际上已经不重要了。

  它在恍惚中等到了尾声。有人端上圆盘,里面是一根黑绿的断枝,上头结了许多黑色浆果。在松岭,人们管那叫鸦叶,有天赋的人只要吃下它的果实,十日之内便能听懂乌鸦的语言。这是每年雪颂节的例行公事。孩子们像幼雏般挤上前,伸手去接那些圆溜溜的果子,拿到了就捧在手心里看,脸上满是好奇和激动。“不要急,孩子们!”黑袍男人的声音在空地上回荡,“跟着乌鸦走!它们会把你们领到该去的地方。”

  也就是那时,穆恩看见了男孩。他排在人群边缘,穿的是亚麻衬衫,外头罩了件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旧披风,有些凌乱的黑发搭在肩膀上。那小姑娘不在,大概是已经拿了果实,到外围去了。孩童往前走,他也随着他们,从别人那里接过浆果,然后离开,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。即便在人群中,他似乎依然是独自一人。

  它突然有一种冲动,想要飞下树枝,落在他肩头,问他的母亲究竟是不是辛黎丝,问他这几年来过的怎么样……但他还没吃下果实,听不懂它的语言,自己说的再多也是徒劳。这个事实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,淋湿羽毛的同时也渗进了骨髓,带来更深层的担忧:倘若他是属于没有天赋的那一类人,又该怎么办?这意味着他永远也听不懂乌鸦在讲些什么;他们以后只能靠书写和单方面的陈述来交流……它没法想象那样的生活……

  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它周围响起,穆恩惊觉其他乌鸦已经起飞,朝着孩子们的方向而去。有几只认识它的出声招呼,说来吧,该带他们去山的深处了。这唤醒了它身为教导者的责任感,让它展开双翼,跟上同胞。风托住它的身体,将它送进寒冷的高空,地面上的人变得只有石子儿大小,说话声也逐渐模糊了。恍惚间,它看见男孩抬起头来,漆黑的双眼注视着自己。这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。穆恩翅膀猛颤,险些坠落,而当它找回平衡、再往下看时,那眼睛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。

  不会错。他一定是辛黎丝的孩子――它记得他在襁褓中的模样,尤其是他的双眼和头发。谁还会有那样的黑色眼睛呢?一股小小的暖流在乌鸦心里弥漫开,涌进它的翅尖和尾翼,即使是寒风也不能将之驱散。它突然觉得那些困扰自己多年的隐约刺痛感全都消失了。

  但这并不意味着问题已经解决:它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。对于松岭人来说,名字通常意味着他身上承载的东西。这孩子的名字会是母亲起的吗?亦或是收生婆?还是说,有其他的人?穆恩真想知道,然而情况不允许。它必须等待,等待十日,直到他通过初步的测试。

  乌鸦看着孩子们被鸦群带进一片狭长的空地,在那里有几座树枝搭起的屋子。男孩和几个同龄的儿童走进屋,关上了门。如果他能,将来也会在这里接受训练。

  我等得起,它心想,反正已经等过了九年,再多十天又能怎样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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